一
人生最悲情的时刻,莫过于背负最深的痛,日暮西山。
五十年的时间,足以让青春的发丝飘成银白的雪,却不够暮年的安东尼尽情哭一场。
你侬我侬的青葱年月,未婚妻特蕾兹意外离世。失去了未婚妻,也辜负了对她的承诺的安东尼,为了祈求上天的救赎,收集、保存别人的失物——甚至是为阿尔茨海默病折磨的邦勃的骨灰——收留被不幸婚姻折腾得只剩下行尸走肉的劳拉,接纳罹患唐氏综合征的森夏恩。
但作者露丝·霍根的“凌虐”才刚刚开始。
安东尼以失物为题材,写下了《失物招领》。初始以为,大概是一时兴起,凭空捏造的无趣故事。可当森夏恩神奇般地证实书中故事的真实,整个世界瞬间被撕成了破布,淌着滴着令人作呕的血淋淋:老来不幸,纷争不断的莫德与格拉迪斯姐妹;被虚伪爱情蒙蔽的女子伊莉莎;遭受霸凌,一把剪下长发的的乖巧学生黛西;忍受家庭暴力长达26年之久的妻子玛格丽特;为生活所苦,蓄意制造爆炸,致人死亡,尚自“笑了起来”,被送入“护理中心”,还与人争吵不休的老太婆尤拉莉亚;遭受音乐教师米歇尔性侵的女学生克洛伊;热心送伞却被人骂为“废物”、“白痴”的可怜人马文;被房地产商无情算计的老女人艾德娜;深爱女儿,却于30多岁的年纪,卧轨自杀的母亲露丝。
露丝·霍根的残忍,血盆大口似的,裹挟着无尽的恶意,淹没万物,窒息一切。就像渴望敲开彩蛋,收获奖品的老实人,解封了一个食人巨兽,胳膊大腿,在它嘴里咔咔作响,血花四溅。每一份罪恶,于我们的生活,都似曾相识,危险如困兽在身边摇曳。
但终归有一个地方是宁静而安全的,那就是帕多瓦。圣人安东尼在帕多瓦,静静地陪着特蕾兹和满书房的失物,期待着“有一天所有失去的,终将以另一种方式重逢。”
五十年无望的坚守之后,那枚镶着《圣特蕾兹的玫瑰》照片的徽章回到了帕多瓦,特蕾兹和安东尼的灵魂,归于宁静。
二
大部分人的生活,内里一片泥淖,表面从容安详,但他们总能活成家的模样。
乡下的爷爷,笑着形容他的帕金森综合征,行走像是拖拉机,“砰,砰,砰砰,砰砰砰”地震颤起动,走上二十来步熄火,然后再次起动,机械舞者似的。爷爷说这些时,脸上是孩童发现新玩具的表情,自嘲而乐。
八十七岁的他,年初尚能勉强自理,揣着“一口锅吃一个人”的自得。几天前,不远的浴室,却已成了他无法到达的长途跋涉,拖拉机愈发艰涩了。
三年前,他还会捧着叔叔买给他的手机,嘱咐家人要多给他打电话,日渐失聪后,打电话的事不再提起,手机搁到架子的角落里。
爷爷是家中最年长的人,挨过批斗,那样的日子,他熬了下来。我的记忆里,却只有他穿戴简朴干净,四处奔忙或是带着我们安静祭祀的样子,苦难的日子,云一样,风一般轻轻飘走了。
我常想应该像《相约星期二》的米奇一样,用录音机记录他的往昔,记录他对生活的流连。可一见面,失聪的他只顾用力倾听,听我们讲自己的故事,说玄孙女的调皮和成长,遥远的上一次,说过的话,他牢牢记得。
老屋里熏黑的木梁,顶上低矮的隔板,泥夯的墙壁,灰褐色的水泥地,上了年纪的漆床,斑驳的门扇,一切都是老旧的情势,千年万年不改的。
曾经的自己,从大学校园归来,每近一分,就多一分热泪盈眶。
爷爷总站在大门口等着,等成了一张张昏黄的老照片。
三
落下的一刹那,想必并非那般无牵无挂。
我喜欢苏轼的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,人间至有味的,往往不是那些排场大,名利显赫的场面,而是与家人促膝而坐,说着体己话的
清淡的欢愉,也喜欢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面对葱绿的自然,熏着明媚的阳光,心清亮而又有温度。看书的时候,我想着世上还有许多的滋味,许多的风景,等着我一一品尝。
遗憾的是,这样的日子里,每一年都会听到,高考的考生,义无反顾地跳跃而下,狠狠地砸在地上,灵魂果决地逃离身体的束缚。
每一个无端逝去的生命,都值得深深惋惜,他们心中的牵挂,比谁都沉重,心中的叹息,比谁都绝望。
等待的日子里,他们也曾憋足劲,准备奋力一击,击碎命运的枷锁。但一个人太孤单,太寂寞了。
倘若有一个人有着像安东尼一样,生时害怕惊走对面木椅上的森夏恩,却在死后邀请她成为帕多瓦客人的体贴,倘若有一个人,默默关怀你,静静等待你的倦鸟归巢,回到家便是叶落归根的踏实,也许生命的烟火还会继续绽放。
于我,家是心灵的归处,如果家不得归,游荡的心将无处安放。